作者: 來源: 牡丹晚報 發表時間: 2025-05-09 10:32
□劉燁亭
母親出生于兵荒馬亂社會動蕩的20世紀30年代,她一生勤儉勞頓,善良堅強。我繼承了她的遺產——六枚銅錢,這是外婆東躲西藏留給她的,是她一生的珍愛。
我上小學時,家庭生活異常拮據。父親身體不好,常年服藥,現在說是哮喘,以前叫做“癆傷”。他是生產隊長,給社員講話有時上氣不接下氣。我上二年級的那個冬天,記憶尤其刻骨銘心,家中的主食是地瓜窩頭,菜是地瓜筍,飯是地瓜稀飯,總之全靠地瓜養活。后來才知道為啥只有地瓜,因為它高產,能應付家家戶戶的吃食。
當時哥哥在公社中學讀書,需二元錢的學費,是柔弱的大姐扛著地瓜干在黎明前去集市上換錢交上的。太陽西落緊壓樹梢時,大姐滿臉喜悅地攥著二元錢“嘎吱”一聲推開柴門回來了。母親碎步小跑,一把摟過年僅十三歲的大姐,用粗糙的雙手輕輕幫她拭去滿臉汗水和自己眼角的淚水,她轉過身,將裏著六枚銅錢的小布袋放回原處。
母親重男輕女,哥哥和我得以幸運上學讀書。大姐一天未進過學校的大門,二姐也僅在學校上了三天半,就被母親連哄帶吵地哭鬧著去割羊草。聽長輩說,大姐很聰明,自小買賣東西就會算賬,分毛不差。鄰居同齡人讀的書,她常常拿來翻看,這個字怎么讀,那個字如何念,后來還把自己名字寫得有模有樣,不上學真是虧了。聽到這些,一旁的大姐紅著眼眶跑開了,母親一臉苦笑,無奈愧疚著低下頭。
實行生產責任制分田到戶,迫于經濟能力的不足,兩家自由結合,各兌一頭牛搭伙耕地。不久,平靜的生活起了波瀾,相當于半個家業的這頭耕牛跟不上領頭牛的節奏,雖挨了不少無情的皮鞭,但仍遭到搭伙鄰居的埋怨。更換耕牛可不是件小事,這下難住了父母,家里本沒有值錢的東西,只得刨棵長勢正盛的槐樹加上變賣本就不多的口糧來湊。夜深人靜的煤油燈下,母親來回摩挲著六枚銅錢,發出清脆的響聲,報更的雞鳴夾雜著村頭的狗叫幽遠而通透。
哥哥輟學回家務農,家中生活依然困難重重,家境不受打聽,面臨說親娶妻,他只得跟隨堂叔去鄭州磚窯廠干活。哥哥自小上學沒做過農活,力氣自然是跟不上,坯車常常從坡上滑到坡下,有時同行的人會幫上一把,但老是拖累別人也不是長法。知悉后,母親一連幾天像患了病般吃不下飯,給父親吵鬧埋怨,咬著牙說窮死餓死也不能讓孩子遭這個罪,整天村東村西地打問、捎信讓哥哥回家。
雞鳴三遍,母親還坐在院中大梧桐樹下,清冷皎潔的月光透過樹梢斑駁地照在青絲添白發的母親身上,也照在母親身邊裝著六枚銅錢的小布袋上。
母親年齡大了,身體越來越來差,脾氣也喜怒無常。但無論在哪里居住,都會把那個裝著銅錢的小布袋帶在身邊。在她的心中,這是生活的信心,是無盡的財富,是克服困難的托底法寶。
當母親走到生命的盡頭呼吸失勻時,在哥哥姐姐的注視下,把象征著她一生的財富顫顫巍巍地拿著,目光溫柔似春天般的溪水,慈愛地看著我,緩緩地閉上了雙眼,裝著銅錢的小布袋滑落在她的床前……
我知道母親對幺兒偏愛與牽掛,擔心我爬坡過坎無能為力。
母親,您一生滄桑,挺起脊梁不服輸,不會因農家有病人遭受輕視;您如大山般為全家遮風擋雨,庇護兒女周全,護佑父親健康;您深知文化與命運相連,甘受苦難和勞累,以砸鍋賣鐵般的信念支持我讀書求學。感恩與思念如潮水般排山倒海向我涌來,我不能自已,我的母親!我的親娘……
在家境好轉日子有盼頭時,往昔的磨難摧殘著您的身體每況愈下,未能安享幾年清福,就匆匆而別,給兒女們留下無盡的傷感與遺憾。我不會忘記您生前的囑咐,逢年過節,沒多有少地補貼兩個姐姐,彌補對她倆目不識丁的虧欠。您奉行吃虧人常在的人生哲理,雖與當今似有“不合時宜”,但我一定會秉承家風,謹遵教誨,傳承后代,正直為人,以慰籍您的在天之靈。
母親,我從不曾打開裝著六枚銅錢的小布袋,一直小心珍藏。想必它已是銹跡斑斑,殘缺不全。我向您保證,無論它價值幾何,都會屬于我們兄妹四人。
凝望著“傳家寶”,思緒逆流成河,追思的淚水如雨點般撲簌撲簌地打在這六枚銅錢上,也悄無聲息地浸透在這寬厚的黃土地上。